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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节 手比你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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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杨锦毛几十好几了,历经世事,怎会采纳狄阿鸟荒唐的做法,经过短暂的犹豫,匆匆出门,去找认识的头脸熟人,让人家出面说话,剩下几个人,压低声音谈个不休。

    过片刻,杨二也交代好工棚的事情,焦躁地回来,进来先给了杨三小一巴掌,见母亲来护,只好大着嗓门嚷:“你们不去招惹别人,人家就缠你们?!给你说了多少次了,老老实实地干些活,别招惹人家,都是不听。去,去,把输的钱给人家送去,赎郭家兄弟回来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见人家都不指望自己,忍不住说:“我怎么说也带过兵,去看看?”

    杨小玲和杨二哪知道他这几年怎么过的,担心他有武艺有自恃,年轻上火,到了话说不好,跟人家打架,扯住他,不让走,正牵牵扯扯,就见外头来一位打着腕钉的军爷,带四个绵甲兵,抬了一顶小轿,落到外头传话:“统勋大人、城东校尉相公,知县堂尊,驿司老爷请狄小相公过府。”

    杨二一愣,跟来到的军官说了句话,伸手就递酬谢,见人家不要,回头劝道:“你快一点儿去,只能咱等候老爷们,可不能让老爷们等候咱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不想和这些场面上的人有牵扯,看一看小轿,想想自己发配至此,免不得被那些鹰犬、眼线盯着,没好气地说:“我去干嘛?!我一个流囚而已,哪经得起统勋、县长老爷们的照顾和抬爱,不去。”说完就往屋里走。

    军官身负使命,紧跟身后,冷盔红缨频频随点,抓耳挠腮地往跟前递软话。

    杨小玲和杨二都有点儿慌神,这雕阴城,说大不大说小不小,就那么几个得罪不起的人,一位就是营兵统领;一位是管理屯兵和流囚的城东校尉,人称校尉相公,虽是受统领节制,权力却是别的校尉所不能比的;县长自然不必说;最后一位,则是负责驿站,常和军需主薄打交道的驿司,几方面人物任何一个放在地方上,跺一脚,地要抖三抖,狄阿鸟不去,岂不是谁的帐都不买?!

    这如何了得?!

    杨二转过头来,能看到军官慌里慌张的脸色。

    他刚一搭话,坐了冷板凳的军官就击打两只手背,叹气问:“这如何是好,让在下怎么回去交代?!”

    杨二说尽好话也不管用,只好和他一起站着着急。

    狄阿鸟理也不理,抱上阿狗,哼着歌儿往外走,到了看热闹的吕花生跟前,勾了勾手指头。吕花生本不想搭理他,心惊肉跳的杨二嫂自后推一下,小声说:“你跟着,看看他去干啥。”

    吕花生只好往后跟。

    走了两步,军官已经折过来拦在前头,说:“相公,你不去,小的回去没法交代呀,要是我家统勋老爷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,你给我说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冷哼一声。

    军官眼看着他要出大门,大叫道:“你们几个,跟着小相公,架也要把他架回去……”

    几个轿夫士兵跟摸鱼一样把院门,见狄阿鸟把阿狗顶在头上,不紧不慢地往前走,终究没有动强,进院跟军官咧嘴。

    军官跑出门看看,他们已经走远,只有坐在狄阿鸟头顶的阿狗不断回头,于是一步跨回来,气急败坏地往外伸手,叫道:“我们走。”

    全家人魂都走了半只,杨二跑上去让他们回去说好话,拿钱就塞。

    几个平日断然不会拒绝的人也不要,就在院门外的雪路上你塞我,我塞你,军官只急着回去,就在这一阵功夫,大步流星,已经走了二十来步。

    杨二顾不得和几个丢轿的兵拉扯,跑到前头,喘着气说:“军爷。你别怪他。我家出了点事儿,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他这个人,惦上心了……”

    军官两之耳朵往上一跳,问:“什么事?!”

    杨二原原本本一说。

    军官眼神不定,问:“就这事?!他为了这事,不搭理人?”

    他大拇指往回一指,说:“上头那都是谁,他就为这一点事儿?!该不是觉着……”

    杨二想也是军官说自家人难为了狄阿鸟,连忙说:“不是。我不让他去,这不,拦不住呀。”

    军官点了点头,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说完,走得飞快。

    后面几个兵抓着小轿往前撵,雪地上走得像一截四脚蛇。

    杨二叹了口气,担心地往回走。

    杨小玲跑着出来,就站在后面,见她哥回头,就问:“你怎么跟人家说的?!”

    杨二摇了摇头,陡然醒悟到什么,说:“坏了。坏了。刚刚一愣神,没有多想,他过去,不会跟人家打架吧?!怎么还带个狗子?!”

    杨小玲只想了一下,说:“我找老李去。”

    杨二说:“那我也跟伙计们说一声,都过去,万一打起来,有个照应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都知道这地方的兵都刚舔过血,还败得窝囊,凶性正大,各自就走,雪地,墙壁,太阳,都一晃、一晃的。

    这时,狄阿鸟已经和吕花生走到赌博的窑子。

    吕花生就是要抻抻这个人的能耐,一点弯路也没有走,嘟着嘴,嘴唇一会扭到腮帮这边,一会扭到腮帮那边,带路带到门口,往前一努嘴,一扇茬了半边的黑通通窑洞,旁边放了两杆黑油油的枪,缨子都秃了。

    狄阿鸟扭头看看他,把阿狗从头顶放下来,搂到怀里,上前拍那半面门。

    里面叫叫喝喝,没有人应,阿狗哼哼一声,看到一旁的雪地上有一群小孩丢雪球,闹着要下来。

    阿狗哼哼着,嚷:“阿哥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扭头看了看,把阿*给吕花生,说:“去。陪我们家阿狗到一边玩。”

    吕花生不动生色地领了阿狗往一旁走,十多步时弯腰回头,见狄阿鸟没有直接进去,把着门旁放着的枪取了,伸直了看,轻蔑地一呻。

    狄阿鸟回头看到,拾了那两杆枪,给他扬一扬手,刷地抛了过来,说:“拿去玩吧。”

    一旁玩的小孩有人看到,“吆喝”一声,往跟前跑。

    吕花生要应付一圈小孩拖枪,回头看一看,狄阿鸟已消失在门口。

    他倒不知道把两杆抛来干什么,生怕一会打起来,自己要使这俩家伙,站起来,凶神恶煞地赶几个小孩。

    阿狗则自一旁拖了一根梢,到处跟那些比自己大的小孩说:“阿狗的。”

    其中一个小孩认得杨宝和许小虎,问:“你哥呢?!告诉你,这枪是那几个兵的,看我不告诉他们去,让他们把你抓走,去喝稀饭。”

    没谁拿过这话吓唬过阿狗。

    阿狗听不懂,大劲一拍胳膊,胡言乱语说:“稀饭?!阿狗的,你们给哦玩,哦给你喝。”

    一群小孩乱笑,说:“你自己喝吧。”

    阿狗平日有好东西,给别的小孩,没有人不要,这一次心里奇怪极了,说:“我就给你们。”他瞪眼一挣吕花生,大声说:“煮稀饭。”他喝过雪水,模糊有点印象,觉得雪一熬就是稀饭,往前一指,说:“放个头瓜,烧烧。”

    吕花生只是想知道里头怎么样了,哪儿去哄他,继续赶一群被阿狗惹起来的小孩,感到腿上一疼,弯腰一看。

    阿狗抱住他的一条腿,张大嘴巴在啃。

    一群小孩笑得前俯后仰。吕花生的鼻子都气歪了,扯了几扯,不敢用力,听棉裤撕得直响,威胁说:“你再咬我棉裤,我打你屁股。”

    阿狗就想给几个小孩玩,想表现,就丢了嘴,说:“你打哦,哦射死你。”他挺着肚子,两手一比划,说:“哦们家有弓,这么大,这么大。我阿哥都骑马,带西瓜。”他想起自己也有弓,说:“我回去拿。”

    他一句话说动了吕花生。

    吕花生灵机一动,哄给几个小孩说:“你们带他回家,我就给你们买糖果。”

    几个小孩渐渐经受不了诱惑,领走阿狗。

    吕花生发他们一枝枪,回头就往窑洞里走,进了窑洞。

    里头静悄悄无了动静,几个兵和郭川在一旁站着,其中一个一嘴是血,桌子最里头坐了狄阿鸟,旁边放件破衣裳,手里拿了把短刀。三个像领头的兵士脚下碎了几只破碗,撒出来的酒掺着霉窑酵味,让人有点作呕。吕花生定定神,只听到狄阿鸟在那儿发飑:“老子今儿来发财,就是要跟你们赌,不赌个究竟,哪一个也别想走,你们都是当兵的。当兵干什么?!卖的是命,命都敢不要,赌几把不敢了?!”

    吕花生朝郭川看看,发觉郭川在瞅自己,偷偷溜过去,问:“怎么了?!”

    郭川说:“他来,要把袍子换钱,别人不收,推他,说他搅事端,没能摁住,他就把小二黑的嘴打伤了,回头就说别人把他的袍子扯破了,那袍子,值一百两银子的,让赔,不赔也行,就赌它……”

    旁边立刻上来一个衣冠不整的营兵,说:“什么呀,他是你找来的人吧,我就问你,他那袍子能是万岁爷赐的?!值一百两,妈的……讹人,来找死也不看地方。”

    吕花生和他们怒目对视,不防狄阿鸟突然问话,回过头来才听清,是问他阿弟呢,吕花生好像受到了侮辱,事头上被他推去照顾阿狗,没好气地说:“他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点了点头,回头道:“我就讹上你们,怎么?!”

    他把袍子一撑,撑起来,问:“你们见过这样的袍子吗?!拿去,看一看什么做的?!奶奶的,不当老子一回事,老子打声招呼,用金子也砸死你们几个杂种。哪一个来,雕阴城里的兵都是没爷的种么?!”

    一个大胡子的老兵——吕花生认得,是跟自己耍过狠的。

    他两眼还是那般通红,道:“你是来找死来了。你一片破袍子,我们不要,要赌,赌一只手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看看自己的手,说:“那好。你用什么给我赌。”

    那兵隔桌而站,说:“用老子的手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微笑道:“那好。来吧。上酒……借一碗酒喝。”

    旁边一个兵头往一旁动了动脑袋,顿时有一位十八、九岁的小兵在墙角里捞,再过来,抱了一罐酒,狄阿鸟伸手拿了一只碗,遥遥递过去,让他倒,接过来就喝,尝尝,酒不是酒,水不是水,带着腥味。

    要赌自己手的那大胡子兵头拉拉脖子裹着一团破棉絮,捋大袄坐到对面,说:“我敬你是条好汉,今天就给你玩一把,输了,你也别后悔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点一点头,把刀放在桌子上,推到对面。

    两个人面对面坐着,别人立刻送来一个碗,三颗骰子,狄阿鸟捏了一颗回去,上看,下看,别人都以为他要验骰子,无不相信他是一条厉害的赌棍,陡然,一个兵从一旁嚎了一声,跪下来,趴到大胡子腿上:“大哥。他就是吃这碗饭的,我们不能跟他赌……”

    狄阿鸟捻着骰子往前平视,微笑说:“现在反悔,还有机会。”

    大胡子一把将腿上的弟兄推来,说:“赌就赌吧。”

    旁边更多人劝,其中两个拔了刀,横到桌子上头,都说:“大哥,他就是来找事的,杀了他。”

    蒙蒙的蓝光从纸窗户的破洞里射来,更使大胡子的乱发、胡须缭乱一团。

    他抽了下嘴角,盯住狄阿鸟,说: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!我敢打赌,雕阴城,没有你这号人。”

    吕花生和郭川都有些寒蝉,因为这些兵都绰了兵器,要是真赌,这里都是那大胡子的人,他输了,可以耍赖,他赢了,狄阿鸟耍得了赖?!

    这胳膊,这手,都是人身上长的,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的,咬咬牙不当回事的人,恐怕世间没有,有,也是人吹嘘出来的。

    屋子里一个劲地灌寒风,人的牙根都在打抖,郭川轻轻一扯吕花生,往外面一比划。吕花生顿时明白过来,这就趁他们被吸引住注意力,偷偷往外溜,溜出去,去找人。

    两个人说走就走,到了外面,都跟飞一般狂奔。

    但是屋子里的人还是注意到他们俩了,那大胡子蔑视地说:“小子,你的人跑了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哈哈大笑,二龙戏珠一样捉住骰子,举起来,众人只听得“咔吧”一声,那副牛骨,竟然断了。

    狄阿鸟看向那大胡子,又捏了一个,递过去,问:“怎么样?!”

    大胡子以为他说骰子有问题,一时没反应,良久,醒悟到除了自己闹不清的理由,人家还是在那儿炫耀武力,勃然道:“你什么意思?!”

    狄阿鸟见他不接,又把手里的一颗捏烂,碗里只剩一颗。

    狄阿鸟轻声说:“你那双手,有我这双手值钱吗?!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,你能吗?!”

    大胡子捞起最后一颗。

    狄阿鸟盯住他,问:“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,只是在想,你怎么也不往四周看一看?!此值狼烟四起,边患频繁之时,大丈夫战场上建功立业,博求富贵,要靠坑蒙拐骗,勒索人家的一、二小钱,有意思吗?!你现就是在破坏军纪,一步走错,步步走错,前途都在你的一念之间,我问你,你这双手,省下来怎样?!”

    大胡子怦然心跳,却还是说:“省下来,岂不是怕了你?!”

    狄阿鸟说:“这里还有一颗骰子。我丢下来三次,倘若有一次不是六,我就把我的手给你,如果都是六,那就是天意,让我买你的一只手,去济世救民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就探过身子去拿,一窑兄弟都愣了,纷纷交头接耳。

    大胡子死死抠住那只骰子不丢,突然用另一只手一推狄阿鸟的胳膊,猛地站起身来,将骰子往桌子上一拍,骰子顿时四分五裂,碎片四处迸射。

    大胡子说:“不用赌了。你,到底是什么人?!”

    狄阿鸟说:“上天派来的人。你,是害怕看到上天的旨意,不甘心听命吧?!”

    他拿出三枚铜钱,说:“我掷三次铜板给你们,哪一次不是字面朝上,我,就把一双手给你,不是一只,而是一双。要是三次朝上,你以后……一双手,就让我来使。”

    大胡子回头看了一眼,说:“我知道你,你肯定是新来的校尉大人。大人,只要你能让兄弟们过一个好冬,兄弟们的命,以后就是你的了,大人,只要你让我们过了这冬,以后要是哪一次冲锋陷阵,我和我这些弟兄,哪一个落到人家后头,你尽管取下来当夜壶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大吃一惊,说:“朝廷还没能发上饷?!”

    大胡子说:“粮是现发了。可我们是守楼关的兵丢了楼关,现在除了吃的,什么都没有呀,上头说打败仗怪我们,调我们去守西川坝。我们一百兄弟,死得死,伤得伤,西川坝子上,还躺着十来个,好着的,几乎全站在这儿,上头不补发军帐、军辎。西川坝子,左边是峡谷,右边是个大风口子,坝面上那些斗大的石头,都能被吹得往下滚……弟兄们只能靠住山洞,拣棉絮度日,我听说新任的校尉调任,几天前就来了,按说,今天来这叫擅离,可弟兄们来时都已经想好了。要是将军们还不给东西,他爱让谁守,谁守去,要杀要剐,我们伺候着,大不了,他娘的,进山去当土匪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隐情。

    他正在沉吟,外头喊了一声,闯进来七、八号人,都提着刚刚打造的兵器,为首的是杨二,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,连忙说:“误会。误会。”

    外头还在往里挤人,只听到李多财大叫:“少爷,我带人来了,是哪个不长眼的,我替你拔他的皮。”

    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人,外头乱烘烘一团,狄阿鸟一边澄清,一边让他们走。

    大胡子喘着气,带着他的兄弟出来,刚刚安心,又来了一队人。

    这一队不同于衣色杂乱的助拳的,衣甲鲜明,大老远就见前头走着,一个按剑带盔,到了跟前,举了一块令牌,对着正要走的大胡子晃一晃,后面的兵,上去就摁人。

    狄阿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只听得为首的军官大声说:“统勋大人让小的跟小相公传话,说他治军不严,让小相公见笑了,他处置完这些败类,一定亲自登门赔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