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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二节 追问去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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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渔阳沉浸在胜利之中,拓跋黑云和他的军队也越走越远,似乎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已经结束,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,号称“东夏猛虎”的大将赵过大战过后,却一直不见踪迹。极力收罗东夏情报的朝廷方面更是关注,尽管他们不会认为赵过会南下朝廷,做出有违两国盟约的事情,心里却还是有一种隐隐的不安,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邻居亮出一把闪亮亮的利刃,而后藏在了背后。

    张怀玉与部下住下,就此相互计较。

    一个部下曾在小官小吏那儿套问过,在同僚们追问的眼神下,连忙道来:“不知道,我说仰慕赵将军,怎么至今不见赵将军率部下入城,他们倒是和咱们知道的一样,只说驻扎十里之外,衣甲不卸。”

    一个幕僚更加不安,小声问:“如今渔阳威胁已解,赵领东夏最精锐的军队,却毫不松懈,枕戈待旦驻扎在外,岂不是随时剑指我们?”

    张怀玉伸手制止他往下说。

    虽然他不这么认为,却回答不了这支人马的用意,当然,也不是完全回答不了,却认为猜测之语,不该出自一个领军人物之口。

    他便厉眼凝视,慢慢捶打膝盖。

    军师祭酒忽然想到了什么,说:“张帅,听人说宴会结束,东夏王骑马出城,知道了东夏王去哪,是不是就能知道东夏要干什么?”他看到张怀玉频频点头,自觉得到了赞同,试探说:“既然他宠爱的妻子是张帅的侄女,母亲也在此地,张帅何不前去拜见,借以得悉东夏王的去向?”

    张怀玉没有吭声。

    拜见,他倒是打算去拜见,毕竟是亲戚,且不管之间有什么不快,回到花阴老家,总要见乡党。

    乡党,亲族若是问起,自己说自己没去,岂不显得难看。

    但是跑去在妇人面前打探东夏王的去向,借以推测东夏一支精兵,战后不卸甲,驻守城外,倒也显得丢人。

    正想着,外头有人传话:“东夏王的妻子,帅座大人的侄女,乘马车来接帅座大人过府。”

    众人立刻把视线集中过去,看向张怀玉。

    张怀玉缓缓起身往外走去,到了门边,感觉气氛压抑,不由扭过头来,狠狠地扫了一扫,低声喝道:“散了。”

    实际上人都没散,还是沉默地坐着。

    张怀玉走出去,就看到了一个两、三岁的年幼女童坐在牛牛车上,嘎吱,嘎吱地晃动,咯咯乱笑,几个女子,武士围着打转,找找谢小婉,在门槛另一侧,背对着站着,和一个女子并排站着,往街边的小楼厢房看。

    谢小婉并不知道张怀玉出来,小女丫儿却从牛牛车上爬下,拉着牛牛车前的小绳,笑嫣嫣地哇哇叫:“姨姥爷……”

    她舞动一只手掌,忽然收敛笑容,大概是突然觉得生,声音转小,说:“我叫阿蜜蜂,接你看姥姥。”

    接你看姥姥已经很含糊了,几乎听不清,伴随着的是一团吞下去的口水。

    忽然她一个转身,拉着她的小牛牛车,哗啦啦往前走,几步就想摔倒,周围的人手忙脚乱。

    张怀玉一阵心软。

    想十几年前,谢小婉也是这般模样和光景,却是唯一不怕自己的小孩,见了面就让抱,自己看着喜爱,才为儿子定下亲事,却不想而今做了他人的妻子,孩子都已经两三岁了,和当年的婉儿一样,不怯生人,端是可爱。

    虽是张氏门阀的耻辱,却也不可否认,自己的儿子和人家如今的男人不能相比,这不仅仅是从事业上论较,还包括很多很多,天下人,除非是中了舆论之毒的,没有谁否认东夏王狄阿鸟的人格魅力,气宇胆识。

    他叹了一口气,便给抬着脸看他的阿蜜蜂说:“你是阿蜜蜂呀,几岁啦?”

    蜜蜂一扭头,丢了牛牛车,撞在一个女子的腿上抱住,说了句什么话。

    张怀玉露出倾听的表情,那女子就代为说:“她说不告诉人。”

    谢小婉已经转了过来,拉着身边女子的手走到了跟前,笑盈盈地说:“姨夫出来了?!阿鸟一个部下的家眷在那边楼上吃饭,跟我打招呼……”说到这儿,这又快快招呼:“姨夫快上车,昨个您喝醉了,阿鸟没让我来搅扰,我母亲倒是念叨,这不,今说什么也让我来把您接去坐坐。您快上车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张目,街上已经停了一溜马,两辆马车。

    看这来的人数,也就七、八人,有男有女,他微微点头,倒是要拽匹马上去,一名武士拦在他面前,伸手带他上马车。他疑惑地回头看看,那名跟谢小婉一起来的姑娘已经走近了马匹。

    他边登夏车,边忍不住问出疑惑:“她们也都骑马来的?”

    一个文士模样的回话说:“回大人,都是一些没路数的,也就骑马来的。”

    谢小婉让人扔上自家女儿的小牛牛木车,抱着女儿上车,遥遥招呼说:“姨夫见怪不怪,若是我今天拉了阿鸟的妹子来,她马都未必下……”

    张怀玉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他也不知道众人出于什么想法回答他,只怕自己问的问题惹了人笑话,也就带了个家生部曲去做客了。

    到了,谢夫人接出大门,见面就寒暄:“就怕老四家的再不登门,我这心都提吊着,好是您大量,没计较婉儿的错事,还肯与人论亲。这她的父亲不在了,也就你们几个姨夫指望……”

    几句话说完,张怀玉倒是先叹气。

    进去坐下,饭菜上来,都是关中土菜,吃了些许,谢夫人忽然问谢小婉狄阿鸟怎么不来,张怀玉便停住了,倒是没有反感,只是定定地看着门外,生怕这是狄阿鸟的手段,实际上就在一边,随时出来。

    麻传甲陪坐着,代为解释说:“姑爷出城了,昨晚上就出城了,城外尚有将士露宿,他便去犒劳,哪里回来了?”

    麻传甲一扭脸就替狄阿鸟说好话:“姑爷是敬仰姨家大人,常常与我说什么不打不相识,而今朝廷上能够打仗的,姨家大人首屈一指,端是长我天朝国威……”他发现张怀玉脸上多出了许多的不快,连忙又说:“姑爷这人吧,首先是个人杰,不是我说假话,却是实情,总对铮铮钢骨的豪杰们惺惺相惜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默不吭声,一仰头,喝尽一杯。

    谢晓婉连忙示意别人斟上,也满上一杯,笑了说:“阿鸟这个人确实欣赏姨夫,愿与姨夫大人交好。”

    谢夫人打断说:“屁。这人影也不见,还说交好。他是个完备,交好的话能说么?”

    谢小婉口中道歉,说着“是”,“是”,把自己的一杯罚了,一饮而尽,纤掌翻来让人看杯底,却又说:“母亲大人有所不知,昨晚部族首领们围着他转,部下们也是围着他转,他已是酩酊大醉,却是不敢不去犒赏将士,醉醺醺就出了城。”

    谢夫人倒不是真不知道,抬了头跟张怀玉说:“据说在城外,问了几个立下大功的人,就以自己的头盔装满让饮,他那些敢死营的部下个个都不推辞,一边喝尽,一边跪下献歌,听说还有个黑山贼,都伤过他,阿鸟不计前嫌,给他松绑,与他说了些事,那人要去收罗逃散的旧部来投,约定今天午时,想是因为此事回不来了。”

    只言片语,张怀玉就一片心悸。

    他暗自道:“亲下死囚军营,拿头盔给人饮酒,解仇敌之缚,推心置腹,此枭雄之色也,辅以奸狡大略,确实是朝廷潜在的大敌。”

    他不等人斟,自倒一杯饮尽,说:“狄阿鸟确非常人,无怪受部下拥戴,百战百胜。”

    谢小婉娇笑,自豪道:“阿鸟也是起于草莽,自是贴近寻常军士,姨夫若是与他近了接触,就不会当他是敌人啦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斟酌说:“自会与他近了接触,只是没有机会。”

    麻传甲就是想让二人化敌为友,连忙说:“这有何难,酒足饭饱,我带着大人去,他见了定然高兴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有去了解敌人的愿望,却并不是已经决定要去,斟酌出来的句子,更像是闪过念头时的一种客气,于是一等吃过饭,就借故回去一趟,却没想到麻传甲拿定主意,跟去等在外边。中间,张怀玉暗令人驱赶,人是一出来就喊:“那老汉,你怎么能呆在这儿呢?”

    麻传甲却毫不在乎。

    不让他蹲,他就挪挪地方。

    等人硬赶了,他也理直气壮,起身指指,说:“我是你们军帅的亲戚,说好在这等他的,不信你们去问问。”要是还不行,就冷冷地说:“驿馆是我家姑爷开的,信不信我先把你赶走?”

    从一定角度上说,驿馆还真是他家姑爷开的。

    跟着他来的俩武士腰悬虎头腰牌,驿馆的东夏兵见了都要行礼,带着这种理直气壮,一开始,他们还站在外头,不一会儿就有了椅子,再一会儿,则坐到了厢院,最后,则混进了小厅。

    张怀玉怕同僚看热闹,再加上出来如厕都要碰面,不得已,招呼了曾在御林军任职的一名将领,赔着歉意说:“事务繁忙,劳麻爷久等了,你看今儿天色……,还定要去么?”

    麻传甲笑道:“什么天色,你当这是在哪?都是咱家的地盘,要去哪去哪,我看谁敢管?”

    他笑得灿灿,江湖气又十足,别说张怀玉,是谁见都头疼。

    说是要去哪去哪,我看谁敢管,麻传甲倒是怕当真有人管,自己跌破脸皮,一见人先后上马,也就顾着天色,匆匆督促了赶路。

    出城时,不过傍晚,初时天还算热,只是碰到洒石灰军民清洁战场旮旯,来往的小伍骑士,不见出奇,然而过了一片因战争被砍被烧,只剩个半秃的树林,前面便是与岸相齐的小河。

    潺潺荡漾的水带周边,几大片的白羊簇拥如浪。

    牧羊的少年奔驰,高处狂吠的牧羊犬舌头几乎耷拉到丘地上,是不但不见了战火刮过的荒芜,反而多出了难见的塞外奇景。沿着河谷向下,眺望过去,可以见到骑士们正在收拢战马,更远处,则是夹岸的小帐篷,偶尔一两座大帐扎成圆形,其余都是有秩长方形,像是一个一个的小豆腐块。

    在塞外,这种军营的扎法是极不常见的。

    张怀玉感到意外,他的同僚更是忿忿,凑近了,低声说:“张帅您看,这狄阿鸟,是被朝廷养成的虎狼,他的兵法习自我们。”张怀玉淡淡观看,伸直胳膊指给他说:“也不尽然,你看他的营地开阔,车砦隐有规则,整个营地不结高,反而处下,却也是有部落风格,方便放马。”

    他那同僚却坚持说:“不曾见部落中扎方条帐的。”一起打马下去,暮色便已上来,经过禀报,入了营地,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,他们倒是难以看清楚这些宿营小帐的扎法,只见到处都有骑士,将马匹收入一个个小圈,骑兵手持火把,打马奔驰,在每个小营地里点燃篝火。

    眼看离狄阿鸟近了,面前多出几个巨大的火圈,篝火成排,士兵以篝火为堆,以摔跤、角力、控弦为戏,各自叫嚣鼓噪。他们中有很多人用小囊载酒,大囊载水,以竹节为杯,头盔倒覆,举止行为怪异,而眼下炙烤不占主食,多食用大饼,干肉,青稞,西瓜,奶酒,绿豆水。

    牵马穿梭,正是人边吃边饮边为比斗欢呼。然而二人比斗结束,往往有个人模狗样的站在一旁喊叫,再然后,就会又有两个人放下酒食,在一片打闹中入场。张怀玉和同僚总是驻足,直到狄阿鸟带人接到,仍有点意犹未尽。狄阿鸟分别拥抱过他们,哈哈大笑说:“儿郎们吃酒欢庆,走马为戏,能有什么好瞧的,你们且随我来,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些真正的英雄好汉。”

    麻传甲有意炫耀自家兵强马壮,笑指左右,说:“姨老爷,姑爷兵马气象如何?”

    狄阿鸟听了不免得意,介绍完跟随来的文武将领,接入帐前,再作介绍。博大鹿已经安排出了坐席,带了他们入座。两人自是留心,努力记忆东夏文武,注意力在博大鹿、郭嘉等人身上停留过之后,顷刻转到了几位特殊的部下上。狄阿鸟指了一名四十左右的消瘦汉子说:“两位是否听说过燕山虎之名,这位就是燕山虎田达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和他的同僚齐齐动容。

    烈武在世,国力盛极,天下太平,燕山虎却是第一个掀风起浪的农民头头,也有人说是土匪头头,最后却没有选择造反,而是亡入塞外,好几年不知下落,朝廷上的人曾悬赏过他的人头,最后都以为他早被游牧人杀死,没想到今天出现在这里。

    张怀玉极力回忆,正觉得他和狄阿鸟之间有着某种关联。燕山虎田达起身,冷冷抱拳道:“田达见过两位大人,倒不知两位是否有心解押田某回朝廷,凌迟至死……”

    狄阿鸟笑着打断:“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啦。”他说:“那是典型的*,田达劫粮放粮,却无反心,当视为为民请命,而后亡入黑山,衣冠不改,有大气节。我说了,这都是过去的事情。”他要求说:“田达。你也不能以以往恩怨相论,若是说来,我阿爸还是为你们入关立下功劳,进了京的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恍然,心说:“我说会有关联,原来是这种关联。只是这燕山虎受狄阿鸟父亲镇压,怎么而今投降却显得心甘情愿。”

    他笑着挑拨说:“哦,原来两位还有这渊源,只是不知燕山虎是不是被令尊赶出塞外的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心知肚明,却也流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问燕山虎:“是吗?”

    燕山虎说:“是,也不是。当初我是不愿乡党受战火之苦,想亡出塞外,可是听说老大人受召镇压,想塞外人领兵镇压,必死伤惨重,便盘旋待观,不想老大人不但兵锋锋利,对百姓秋毫无犯。我心中感怀,后来若不是夏侯可汗掳掠成性,牵中原百姓出塞,有若猪狗,我便投奔于他了。”

    这些话,燕山虎头天见了狄阿鸟已经讲过。此时再讲,倒是把夏侯武律和狄阿鸟的阿爸区分得更彻底。

    狄阿鸟微微点头,说:“我叔父兵败,雍人不能自生,倒是多亏了你。不少旧部纷纷诟病,说他们是逃奴,说你们曾掳掠我的部族,俱差矣,还说让我想也别想就杀掉你,更是荒唐,幸亏是我的阿哥博大鹿领兵,深知我心,怀柔为策,否则我就错失了你这位英雄。”

    他反问张怀玉:“姨夫大人,怎么样?认识田达你不后悔吧?处江湖之远,敢为民请命,无可奈何之下,提着脑袋劫掠军粮,算不算英雄?义理明晰,恩怨分明,把我阿爸,我叔父和我的行为相区分,算不算英雄?”

    开玩笑,朝廷通缉的要犯,他一个二品武官大员去承认此人是英雄?

    他说:“国家律法,不讲人情。”

    这话显得太无力了。

    狄阿鸟便介绍另一位虬髯大汉说:“这一位……,啊哈,名声虽不见显赫,却武功赫赫,信守诚意。”

    大汉连忙起身,宣布说:“大王殿下,您要羞杀尉迟秉么?您不计一棒之仇,因我被人诱以美酒,醉后被擒,心有不服,竟亲手解缚,说你本不是好逞武艺之人,可是却因为惜爱我,所以给我一个公平比试机会,我是心服口服效力左右。要说英雄,您才是真正的英雄,而我,莽夫而已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摆手道:“不然。你我有约,容你收留旧部,你走后,众人均说,你曾以狼牙棒伤我,必不敢回,我放你犹如放虎归山,可是你不但准时归来,还果真收罗了一干兄弟,如此守信,当为真丈夫。”

    尉迟秉挠首道:“大王解衣推食,我心向往,手无寸功,怎好投奔?”

    狄阿鸟便又往下介绍,俱是黑山首脑,个个草莽中人,不但没有平定之恼,反倒感恩戴德,张怀玉不得不暗暗称奇。他的同僚更是小声递话说:“张帅且看这些人,无脑之极,更是贪生怕死,一点牙垢般的不杀之恩,竟如同亲生父母了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五十左右,须发微微发白,带了两个人,其中一人捧案,案上蒙一红锦,一人扛了一个大箱。尉迟秉早已起身,嘿然叫道:“叔父大人。您才来。”

    那人轻声叫了声“少爷”,这便直直站住,朝向狄阿鸟,冷冷地说:“我家少爷促我献您老爷之物,我本不愿,实无奈何,这里只有一个请求,只求大王殿下利用您在朝廷的影响力,让朝廷为老爷昭雪天下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倒是看不上尉迟秉,笑了道:“我是朝廷命官,何事言及昭雪?若果真有冤,朝廷定为汝家昭雪。”

    那人转过脸来。

    张怀玉看着熟悉,渐渐吃惊道:“我好像在哪见过你。”

    那人看向张怀玉,把目光定到官袍上,傲然道:“我家老爷尉迟景德,大人说是朝廷命官,可曾听说?”

    张怀玉肃然起身,发现自己的同僚捧脸摸杯,竟也一把扯了起来,呼道:“虎贲铁骑卫大将军尉迟景德?”

    那人受此敬重,两眼陡然含泪,道: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定定神,也在脑海搜罗一下,却无迹象,连忙看向尉迟秉。

    尉迟秉叹息说:“我父亲曾是朝廷大将,据我叔父说,堪称靖康战将之最,也不知是真是假,总之含冤是真,被昏君令力士锤击于大殿,脑浆迸裂。”

    那人冷哼:“竖子无知。人都知虎贲之军冠诸军之首,却不知虎贲之上,还有一军。二十年多过去,今人竟已不知铁骑卫。且让这位朝廷大人言予你听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叹息说:“汝父曾为虎贲郎将,后战功卓著,持节征伐,手缔一军,名为铁骑卫。铁骑卫仅五百余人,每作战,人马皆作重甲,覆耳目口鼻……”

    狄阿鸟陡然想了起来,自己转战关中,曾经在田氏庄园中见过一种重甲骑兵,只是好看,并不突出。

    张怀玉像回答他疑问一样说:“每作战,均持大戟短刃,战阵森然,战场上横贯东西,无可抵挡。后来因为自恃战功,与先皇顶撞,被金吾卫锤击至死。先皇余怒难歇,以犯上罪论处,将之灭族。从此……”他眼睛一动不动,盯住那人身后,案子,箱子,继而不动声色说:“此军最后被解散,因耗费巨大,再也没有成立过。像冠军侯健布将军,便出于此军,至于说此军居虎贲之上,则……”他说:“也是。它就是虎贲的一部分。毕竟耗费巨大,只有出自虎贲的骑士才能自备盔马衣甲。”

    那人笑了。

    他说:“老爷性情刚烈,自有过错,幸得留下裔苗,但犯上谋反罪不过是先*怒怀忿,纯属子无虚有,而今新帝登基,能昭雪么?”

    突然,他一把揭开案子,把一册书籍暴露在众人面前,说:“老爷去后,朝廷再无人能以重骑为军,百战不殆。”他一弯腰,又把箱子打开,宣布说:“这里的马盔人盔均为特别锻造,巧妙绝伦,世已失传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些,他郑重地说:“若是张将军能够禀明圣上,为我家老爷昭雪,这重甲用兵之法,盔甲样式,便献予朝廷如何?”

    尉迟秉愣了一愣,大吼一声:“叔父。你怎么能这样。此物,我已许给大王殿下。”

    那人笑道:“傻孩子。东夏王算什么?朝廷一旦为咱家昭雪,你也是名副其实的万户侯,归国为将,自可去做平定天下的大事。”

    尉迟秉没想到这位把他养大的叔父竟然迷信朝廷官员,一见朝廷命官来了这一出,羞恼万分,一脚断案,咆哮着踏到前面,大吼:“叔父要羞杀我吗?我降大王殿下,那是我服气他,仰慕他。朝廷若什么都好,何故杀我父亲,灭我全族?此事作罢,我也不去怨他,但凭什么说我追随大王便无前程?”

    他颈上青筋滚动,咆哮说:“前程富贵,我不稀罕。”

    那人大怒:“你世代将门,沦落塞外,藏于黑山,就这样下去吗?你愿意让你的父亲蒙冤于九泉,受千夫所指吗?”

    尉迟秉实在不敢冲他如何,心中自是憋气,陡然一声怒喝,转向张怀玉了,揸开巨掌,如一片乌云笼罩,大步流星就抓了过去,口中喝道:“大王武力在我之上,我看看他有什么能耐?要我把什么都献给他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倒也不知道怎么劝好。

    他倒知道尉迟秉说自己武力在他之上是虚夸的。

    事实上,两人只试了几把,滚了身泥巴就已惺惺相惜。

    张怀玉倒不以为意,他玄功大成,自然不怕寻常内外兼修的力大将领,倒要轻描淡写给这个毛头小子点教训,也好顺利收回尉迟景德之物,于是横过步来,暗劲浅发,准备借尉迟秉的力,口中还道:“既然如此,且让你少小看朝廷。”

    他搭了个借力的架子,没想到尉迟秉胳膊荡来,身形重心却纹丝不动,一手捶,一手比推。

    行家一出手,就知有没有,张怀玉这才觉得对方有内家拳精髓,远不止表面上的外家路子,只得信手搭去,拦了手捶,但他借力的架子搭了,去势已在,只得仍借势转身,却也知道摔拿出去已不容易,便以肘击向对方肋骨。

    “嘭”地一声,如中刚石。

    张怀玉肘子隐隐作疼,暗叫不好,果然,尉迟秉变捶为揽,穿绕上来,令一手扶在他腰上,长臂后拽,身子后缩,隐隐拽过来,抡上,往地下硬掼的势头。张怀玉大惊失色,这下若被摔去,受不受伤不说,面子丢大了,不得已,一个卷身,在尉迟秉往上抡的时机下,向空中拔身,同时,暗劲内发,转身抡向尉迟秉的脖颈。

    陡然,尉迟秉手中感觉不对,自知掼不到地上了,耳门发寒,连忙缩了下颌,耳朵内闭,追上照背一拳。

    他的拳头赶上张怀玉的背,张怀玉击中了他面颊。

    背上的劲力相顺,面颊上的一击便没有让张怀玉打实,双方乍分开来,均知遇到了敌手,便各自警惕,不再贸然进攻。

    交手前,两人均心存轻敌,然而一番掂量下来,不由露出凝重之色。张怀玉虽是无心,却已骑虎难下。

    眼看场上是一个虎目含颌,一个挑眉凝神,都不敢轻举妄动,只是旁若无人一般,趋步相绕,含蓄待发,人一阵阵心神收紧。尉迟秉的那老家叔极不愿得罪张怀玉。他见两人兴起戒备,成了这番模样,虽未必生死乍分,却心里担心,连着呼了几声“少爷,休得无礼”没什么用处,只得重重跺脚,“唉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席间众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最终把目光集中在狄阿鸟身上,也唯觉得只有他才能喝住二人,即便喝令不住,也可一声令下,让力士制止二人。

    狄阿鸟却失神一般,直勾勾往前看着,得到陆川的提醒才“哦”了一声,淡淡喝道:“都给我住手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自然要给狄阿鸟面子,眼看尉迟秉愣一下收住拳脚,也自作罢。

    狄阿鸟略向张怀玉示谦,招手让自毁案席的尉迟秉坐到自己身边。尉迟秉怏怏走去,回头“呸”了一口,然而转过脸,却冲狄阿鸟陪笑说:“大王,我不是有心搅宴,实在是看他不顺眼。”狄阿鸟知道他的尴尬,笑笑摇了摇食指。

    尉迟家老家人眼看尉迟秉不作推辞,又这样坐过去,自觉尉迟家的脸都被少爷丢了,却也无奈,只好上前一步,给狄阿鸟说:“既然我家少爷与你意气相投,还忘大王成全。”尉迟秉又要拍打案席,手都举了起来,忽然记得这是在狄阿鸟席上,就轻轻放下,嘿然说:“叔父,你要臊死我吗?”

    他瓮声瓮气说:“大王解衣推食之恩,秉不敢负。秉父之物,已许诺献于大王,叔父见了朝廷官员,就苦心巴结,逼秉食言,置秉于何地?”

    尉迟家老家人气急败坏,正要再说什么,见狄阿鸟阴晴不定地站了起来,生怕他翻脸,对尉迟秉不利,跪倒在地,央求说:“恳请大王成全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瞥眼瞄向尉迟景德之物,眼看狄阿鸟不动声色走出来,冷笑说:“殿下该不是要强人所难吧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走出来,站到案子前面,一把按在尉迟秉肩膀上,抓了只酒杯,不容质疑地要求尉迟秉说:“斟酒。”

    尉迟家老家人的心“咯噔”一下提了起来,不免隐隐后悔,暗道:“他怎么突然间用这口气对待少爷?因为我削了他的脸面吗?”

    尉迟秉抱上酒樽写上酒,四周一下静了,都是酒进杯子的咕嘟声。

    写满,狄阿鸟持了酒杯上前,一把挽起尉迟家老家人,将酒递予他说:“阿秉是真性情的人,不懂老人家苦心呀,我代他敬你一杯,为老先生的肝胆壮怀。”他比着手掌,让进酒,眼看尉迟家老家人也是光明磊落之人,一饮而尽,赞叹说:“老先生受托孤之托,含辛茹苦,养育少主数十载,忠心可鉴。”

    尉迟家老家人愣了一愣,放下杯来,不由感动在当场,讷讷呼道:“大王这是要做什么?”

    狄阿鸟说:“你虽不是阿秉的父亲,却尽了抚养之责,当得阿秉孝敬。阿秉也不是违逆你的人,今日为了我狄阿鸟,对老先生不敬,阿鸟自觉亏欠,责他斟了杯酒,奉在老先生面前,就当赔礼了。”

    他回过头来,又径直走到张怀玉面前,抓了酒樽,将刚刚空了的酒杯写满,奉在张怀玉面前,说:“姨父大人。阿秉非与你致气,是没法给我践诺,想向我交代,才毛糙出手,我敬您一杯,权待赔罪?”

    张怀玉也愣了。

    他大出意外,木然接过酒杯,眼看狄阿鸟比划让饮,略一迟疑,仰头饮尽。

    狄阿鸟捻着空杯走了回去,突然猛地回头,看向张怀玉说:“姨夫大人可知晓我在武县,战胜而降时的念头么?”

    张怀玉略一沉吟,说:“你不要说那不是你的权宜之计,你对圣上不杀你那么有把握?”

    狄阿鸟要了摇头说:“若我说不是,你信吗?”他突然之间,两眼泪光盈盈,说:“时在当日,我想到的是我的父亲。他同样背负骂名,含冤死去,我这个做儿子战胜而降,心中便有一个念头,心说,当今圣上若是圣明,与我父平反昭雪,成全我的孝道,我便真心投他,以主侍之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一时真假难辨,心中不免同情伤恸。

    狄阿鸟虽是他的仇敌,但此前经历也为他所了解,少年丧父,自己却不知道,而后卷入战争,坎坷奔波,身不由己,有时转念想想,却也没有什么大恶之处。他突然真切地觉得自己竟然是谢小婉的长辈,狄阿鸟也应该叫自己姨父来着,一时也不觉得这个人的面目是那么可憎了,即便是夺了自己的儿媳妇。

    他幽幽叹息。

    狄阿鸟说:“我遭受流放,妻子死于自尽,几死几生,忍受下来,说实话,当中并非没有再拉人马的想法,最终没有,无非想熬到我父亲昭雪的一天,成全吾孝,不至于父亲沦入乱臣之列。虽然我知道圣上迟早有一天会为我父昭雪,可是当那么一天到来,我一家人还是痛哭流涕。我给几个孩子一人做了一件新衣裳,是给他们一人做了一件新衣裳,告诉他们说:我全了父节,你们将来要为我全节。”

    席间众人听他娓娓道来,竟全被他打动,衣襟沾湿。

    狄阿鸟这又说:“阿秉定然也有此心,只是怕负于我呀。我二人虽是新近相识,但并立而坐,总有惺惺相惜之心。我又怎能不让阿秉为他父亲全节。他父亲的事,我并不清楚,却深知姨父大人的为人,若是姨父大人觉得他父亲确实含冤而死,且请你收下他父亲的遗物,代为上奏朝廷,为其父昭雪。”他回过头来,问那老家人:“我且随阿秉称呼老先生叔父,叔父认为我这么做如何?”

    那老家人哽咽不能自语,扎于地上,扶着狄阿鸟的腿说:“是老奴误会了大王,一开始,我以为是你甜言蜜语哄了少爷,让他迷了心窍,他年幼无知,哥们义气,把家里什么都拿出来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弯腰扶住他的胳膊,说:“中原只怕早已是物是人非。您是想让阿秉跟着我,还是想让他去朝廷继承家业,享受荣华富贵?”

    老家人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怔怔无语间,尉迟秉连滚带爬奔出来,跪在他面前磕头:”叔父。请您成全秉儿。那中原,在记忆里全无印象,我去不得呀。“老家人丢开狄阿鸟的腿,搂了上去。

    叔侄二人抱头大哭。

    哭了片刻,张怀玉忽然醒悟,暗道不好,心说:“我竟不知不觉将这忠良之后推给了狄阿鸟,看他俩这模样,简直肝脑涂地,在所不辞。”果然,老家人哭罢,叮嘱尉迟秉说:“少爷若奉大王为主,便不得有半分违逆,一定要吸取老主人的教训,不可当面顶撞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也想做得大度些,要了二人归国,置于遗物不顾,然而再朝遗物瞥去,终是难忘尉迟家的重甲铁骑,不愿割舍,暗自道:“也罢。也罢。狄阿鸟把大好处让给了我,我总要折中一下,由他收买这主奴二人的人心呗。”

    他也就酸酸地祝贺说:“恭喜,恭喜,恭喜殿下又得虎将。”说到这儿,他也不忘刺探,说:“人说赵过将军是东夏之虎。也许尉迟秉在殿下麾下,很快就成了第二只东夏虎,只是不能二虎同时得见,堪称遗憾。”

    他一碰同僚,同僚立刻意会,顺着就问:“对呀,对呀,赵过赵将军呢?怎么不见殿下引荐。”

    狄阿鸟早就接到线报,他们在琢磨赵过去向,眼前又看到他们拙劣的表演,挽了叔侄二人,哈哈大笑道:“郭嘉。去给姨父大人敬酒,告诉他,阿过干什么去了?”郭嘉认得张怀玉,倒也不怕张怀玉知道他倒向了狄阿鸟,卷卷袖子,举了杯酒,敬完了,带着红晕说:“赵过将军他,追逐拓跋黑云去了,总也要送一送。”

    张怀玉一下尴尬了。

    一群同事天天疑神疑鬼,而人家是光明正大地追击去了。

    只是追击,能赚到便宜吗?

    他刚要想问两句,外围的篝火堆从外往内忽然间喧哗了,很快,有人在奔跑,唱庆:“报。拓跋黑云慌不择路,被大王的幼弟博小鹿将军半渡截击,溃不成军,只身投靠鬼方王去了。”狄阿鸟哈哈大笑,托起两手要求说:“满饮。满饮。”

    等军报到了跟前,他这就说:“去。让博小鹿派人,去鬼方王那儿索要拓跋黑云,他肯投降我则罢,不肯,我就用他的人头祭奠战死的弟兄们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