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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三节 一心复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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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色倾泻,只见满河的晶莹玉片,星星点点,全部闪耀在博小鹿的双眼之中。

    凉风渐起,把他的披风掀在身后,他便紧勒马缰,伫立在这道鳞光闪闪的黑龙面前,往前方看着,伟岸的身躯,透出与年龄好不般配的深沉。

    满目的夜色渐渐开始恍惚,自北平原领兵出发时的景象晃晃闪闪。

    他耳边又似曾响起狄阿鸟的话:“博小鹿,这一战你要是擒获了拓跋黑云献给我,我就册封你为少年巴特尔。这个荣誉可是当年你阿哥我都没得到的。”

    少年巴特尔。

    那是真正的英雄才能加身的封号。

    自称巴特尔的人比比皆是,然而真正得到封号的人少之又少。少年时便是少年巴特尔,成年一定就是巴特尔,老了,骑马出来,照样能抿了嘴角,蔑视地朝那些自命不凡,凶神恶煞的壮汉捋袖子。

    可是,拓跋黑云却跑掉了,封号与自己无缘。

    一支人马横到河的对岸,把人接了,而这支人马派人报来名号,自己是万万打不得的,因为这是阿鸟阿哥亲阿弟手下的人马,自己只是个养弟,出身卑微,而狄阿孝,那才是他的亲阿弟,与阿哥的亲阿弟比起来,自己算什么?

    他是夏侯武律的嫡长子,阿哥的亲弟弟,高贵的命格,英雄的传承,而自己是什么,被阿哥恩养的流浪儿,如果没有阿哥,自己也许早死了,也许还在像野狗一样在高显外的密林中觅食。

    在长月,博小鹿也与狄阿孝相处过一段。

    狄阿孝身份贵重,丝毫没有因为落难而改变,对谁都不假颜色,博小鹿本就有些畏惧,尽干些拉马执蹬的事。

    这一次,对面人马把名号报了,他就懵了,一边派人回去,假报功禀报,一边生怕狄阿孝就在接应的鬼方军中,自己没有下马去见会得罪这位阿哥,勒令人马,裹足不动。

    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呀,自己能怎么样?

    可是他个死骆驼脾气的赵过?非要说自己放跑了拓跋黑云,非要给自己功过相抵,责令自己去要拓跋黑云,还说什么“接应人比你的人多么,比你的人能打仗么?要知道兵能不能打仗,外表看不出来,你为何警告也不警告,就放任他们接走拓跋黑云呢?”

    博小鹿就知道他劲拧,连忙说是一家人,不敢动武,更害怕狄阿孝在。赵过却不吃这一套,黑着脸告诉说:“我不听你解释,谁都要听大王号令,大王让你追,谁接应,你就该吓唬谁,不吃吓唬,就真打他。打不过,我在你后面呢。要是狄阿孝在,那也得他露个面,给个说法,阿鸟肯了才让他接。”

    这又让自己去讨,阿哥的令还没来,就凭自己,要得回来吗?人家买账吗?

    想起来,他就一阵子气。

    这一仗真他娘的窝囊,“少年巴特尔”的名号原本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,被人这一接应飞跑了,现在倒成了无功还有过。

    你赵过说得好听,你怎么不自己去要去?

    不过话说回来了,对岸给信间,拔营就走。

    暴露在外的野战,简陋的夏营,何曾该叫营地,一拨人上上马,三五十里外了。

    要是自己按照赵过说的那样,摆出你们敢接应,我们就打的样子,这些人,他们就不怕得罪他们大王的阿哥?

    因为带着他们大王的话,肯定只能靠边打转,说不定不敢龇牙?

    再想想,更后悔,要是狄阿孝在军中,起码也要他露面说句话,自己才罢手呀。

    越想越悔。

    越后悔越想要这一战的功绩。倒不全是贪功,更多是窝囊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骂了多少声“他阿妈的”。

    随着夜色上来,山野浑然,这才猛地沉静下来,去思考自己去寻阿孝阿哥,怎么才能说服他交来拓跋黑云。

    他年龄虽然不大,平日里也不大读书,却跟着狄阿鸟耳濡目染,知道想要说服阿孝阿哥不能只靠借阿鸟阿哥的大旗,必须要说出一些像样的道理来,而这些道理,还不能正面针砭“阿弟应该听阿哥的”,因为这种阿哥威压阿弟的话,只有阿鸟阿哥自己才能说,别人说,那是找抽。

    怎么去说服呢。

    关键是,阿孝阿哥的想法,自己一点也闹不明白,跟阿鸟阿哥对着干,反常呀。

    他在夜色里梳理思路,听到身后的随从已经开始催了:“宝特大人,快上路吧。趁着夜色,免得误事呀。”回手就是一鞭子,然后恶狠狠地转过来,大声喝道:“催。催个求。去了不给。你有求法子。”

    随从竟铁铸一般纹丝不动,只是说:“宝特别急,不给,咱们也是替大王先礼后兵了,关键是要见着鬼方王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嘿然念叨:“先礼后兵?先礼后兵。礼是没说的,后兵,后面有兵么……”不过,找见鬼方王倒是当务之急,不然连阿孝阿哥都见不到,又怎么讨要拓跋黑云呢?

    对,先打听鬼方王在哪。

    想清楚了这节,他一改躁气,徐徐点头;“别说,你小子有点道理,先问清楚鬼方王在什么地方。”

    鬼方王能在哪?

    两万大军连下上郡三城,兵临丹城,可说高奴郡的精锐齐聚,全身气力,作为大王的鬼方王还能在哪。

    上郡只有八县还在靖康朝廷手中。

    其中六城紧邻登州,靖康朝廷只好将雕阴,洛襄划入关中治下,在丹城建衙,开为郡府。

    对于盘踞在高奴一代的狄阿孝来说,这六城不但是他要扩大侵占的地盘,也是外连草原的必经之路。一旦占据这六城,他南下可侵扰关中和薄弱的登州,北上可以透气,如果与阿哥狄阿鸟携手拔了盘踞银川的几支部族,两地就汇成一片,意义非同寻常。半年前,也就是在狄阿鸟刚刚回到东夏的时候,他就在酝酿这项战略。

    对他来说,这也是第一次上升到战略层面的东西,而这个战略,是他小妾的弟弟毛芹,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建议给他的。

    毛芹是鬼方送往黄埔学堂的学生之一。

    黄埔学风开放,他姐姐又受狄阿孝宠爱,在狄阿孝面前,他是毫无顾忌的,他早觉得大变样的雕阴对鬼方的意义深远,起码能够解决鬼方冶炼技术落后,战马稀缺的局面,就又在战略中加入了一条以战养战的战略,决定先打雕阴,拿上雕阴的战马和府库的兵甲,再打上郡六城。

    风月也斟酌过,倒也挑不出毛病,当时只叹息时机难觅。

    说时机,时机就来了。

    雕阴县令吕宫一心提高自己的政绩,计划扩大雕阴城的规模,上奏朝廷,改县为郡,强行圈占民房,耕地,规划城区,激起民怨,穆二虎等人又是当地人,拉拢内应容易,再加上拓跋巍巍派人说服高奴并肩作战,并且抽调精锐东进东夏,一时解除了对鬼方的威胁,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?

    时机恰当,火花闪现。

    风月总觉得哪儿不妥,劝过他两回,说:“你不怕拓跋氏灭掉你阿哥?我怎么觉得我们现在是与虎谋皮呢……”

    毛芹立功心切,则拼凑条件说:“夏王虽是姐夫的哥哥,我的老师,有翻天覆地之能,却怎么能半年时间就兼有东夏呢?非是有朝廷大军资其平定,东夏此时还不是驻扎了数万雄兵,姐夫有什么好担心的?而要是夏王真凭借自己的力量半年能重收东夏,他又怎么惧怕区区几万拓跋氏人马呢?”

    正反一说,狄阿孝听着有道理,打算知会狄阿鸟一声。

    毛芹怕计划被破坏掉,阻止说:“姐夫不可。虽然夏王不怕拓跋氏大军,但必将面临苦战,若是姐夫知会,不出兵助他,反自顾攻打上郡六城,他肯定怪姐夫,说不定你二人还会生出嫌隙。不如姐夫佯作不知,先开战,两边都在打,自然没有谁助谁一说了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不免犹豫,于是寻到风月,将这番话说给风月,要听风月意见。

    风月想了想,告诉说:“毛芹说的倒是有道理,但你还是应该知会你阿哥一声,哪怕派人送个消息也行,免得他猝不提防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于是转个身,又打算知会狄阿鸟。

    毛芹知道了,便又说:“阿公亲你还是亲我老师?”

    狄阿孝想了想,回答说:“你阿师吧。”

    毛芹这就说:“你可知道我老师对雕阴的感情吗?你要告诉他,他定会*问您的全盘计划,一旦得悉您攻打雕阴,姐夫以为他插不插手?得知你置他与险地,却谋他的心血,你说他……”

    几来几去,倒是促使狄阿孝自己去思考。

    他没少读书,只是不喜欢读书而已,自个想了想,记得西定初年,文皇帝平叛,文皇帝的弟弟被叛军重兵围困,一再告急,文皇帝要发兵,有人劝阻说:“梁王刚烈勇武,一再告急,那是自认为得到您的宠爱,倘若您不发兵,他不但能够坚守城池,还能拖住叛军主力,给您迂回敌后战场的机会呀。”文皇帝就没发救兵,结果梁王不但坚守了城池,反倒给叛军大量的杀伤。

    要说自己阿哥倘若真的已经雄踞一方,怕拓跋氏区区两三万人?起码也旗鼓相当。

    要是自己阿哥势力弱小,打不过他不会跑,反倒是攻陷不能跑的上郡六城,那才是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

    如果阿哥生气,大不了打完雕阴,把雕阴城里他的故交好友都交给他,只要人愿意跟他走,就都给他,换他顶住拓跋氏的损失,同样,也把他最是宝贝疙瘩的黄埔学堂整个送还给他,他还曾辗转派人,要自己设法转移他的学堂去东夏,就这么干,自己只要马匹、粮食、工匠、兵甲,其它好处都给他。

    他连夜定下决心,亲赴雕阴指挥夜袭。

    攻破雕阴,关中震惊。

    人都以为他要入京,没想到他早知道关中戒备森严,驻军林立,驱赶男女几万头回北地,调整精锐,进攻上郡,连克三城,一直打到丹城。

    丹城不大,初设为郡,远没有郡府的积蓄、城墙和人丁,在他的印象里,猛攻可拔。

    正如意料那样,先锋刚到,就有风声传了出来,郡守出逃,郡令性格软弱,有心献出城池,保全百姓。

    一切都是那么顺利。

    却没想到,仅一夜之间,丹城门户景象就变了,壮丁城楼林立,郡令突然转了念头,下令死守。

    一开始他还掉以轻心,以为仓猝转变,大军猛攻,不过是摧枯拉朽,却又没想到,眼看着排手登上了城,壮丁已经乱跑,郡令披发仗剑,疯舞登城,硬是带动兵壮民夫,把自己的精兵给赶下来了。

    从城楼的景象上看,他还是嗤之以鼻,原本也没想一次进攻就破城,也就当是磨练自己的精兵了。

    结果一个中午过去,城楼上忽然多出火油,石块,檑木。

    双方开始僵持,到了下午,城上竟然逐渐守出章法,以钩挠,捆上镰刀的竹竿,钩拉砍断自己少数几张云梯。

    可恨自己的精兵猛将没有更好的办法上城墙,云梯越来越少,每次攻上城的人数越来越少。

    猛将穆二虎被石块砸伤,裹着头被抬去看伤……气得嗷嗷想咬人。

    鱼木黎觉得这么攻打不是办法,要求说:“阿孝。我们没有进攻坚城的准备,还是让史千斤领人马绕过此城,打完另外两城,再来汇合,并力攻城吧,我们这几天,就一边赶造器械,一边摸摸城里的情况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倒也是这么想的,总觉得这个小城的变化有点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史千斤顺利攻占另外两城,遇到登州来的援军,难以赶来汇合,但城里的情况,却很快摸清了。

    狄阿孝在简陋的军棚里铁青着脸,霍霍走来走去。

    他们这个小团体,小得很,微小,除了他,就俩人,鱼木黎、毛芹等人各坐一侧,就像一家人聚会,等着家长发脾气。鱼木黎战绩赫赫,也算名将,分析说:“我们的军队还是很有战斗力的,一时打不下此城,那是有三个原因在里头的,一是因为士兵大多是雍人,雍人打朝廷,心里不硬气,一是因为骄傲,轻敌,这不,扛几架云梯就来了,咱们可是俘虏了很多的工匠,也没带上,现在造械困难……阿孝你也别着急,朝廷登州还是空虚着的,我们调整一下,很快就能攻破丹城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毕竟还年轻,一扭头,大吼一声:“攻破个屁,你没看他们越守城越得法?坑道都挖出来了?这根本不是你说的问题,这是他的问题,他的问题。你不知道,这个魏满心,本来就是要献城的,你知道他为什么不献?现在眼睛都被咱们射瞎了一只,却是半点不怕了?”

    毛芹知道底细,小声给鱼木黎说:“鱼木哥。阿孝哥说,这魏满心跟着小相公爷起过兵,后来割据过,被皇帝发遣安置在丹城的,名义上是郡令,实际上也就是贬员安置,手底下可有一些人,那都是打过仗的。他本来就不被朝廷待见,又怕死守黎民遭殃,见我大军一到,人心惶惶,郡守和司马都跑了,是要打算投降的,结果夜晚回家,他媳妇不让他进屋,给他说,你是跟狄小相公一起共过事的,现在人家名满天下,忠义操守人人敬佩,你却见了几个北地兵就要投降,跟人家比臊不臊?人都知道你起过兵,辗转跟过几个主人,原本还能觉得那时你是被逼无奈,可而今,天子坐京,仁厚待你,你不为人家守节还有什么话说?你还是别进家门的好,免得将来千夫所指,都说是受妻子拖累,要知道,到你投降那天,我是要带着你儿子先死一步,让天下人看看我母子是不是你不能守节的拖累……这不,这魏满心一羞恼,就没进家,连夜变卦,散布说:他与小相公共过事,小相公传授过他十九种守城战法。于是百姓们相信,就与我们战了起来,这边民风彪悍,又经过战乱,打过仗的多,竟章法渐成。倒也不知道这守城,是不是我那先生教的。”

    鱼木黎愕然道:“这婆娘厉害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转过脸来,黑着脸说:“根本就不是这婆娘的事,是他他忘了父叔之仇,怎么模范怎么做,现在都成了中原人激励相守的忠臣敢死了。魏满心的婆娘能用他激励魏满心,魏满心能用他激励百姓,借百姓胆量。你说讽刺不讽刺,好好的一个草原英雄,他竟然做成了中原人的一代楷模,长辈们地下有知,知道了还不丢死人。”

    鱼木黎也有一股锥刺的痛楚隐隐难消。

    他追随狄阿孝的父叔缔造过一个汗国,虽然犹如昙花一现,之中却铭刻了自己的追求和苦涩的血汗,就像刚从昨日打马走来,今日已经物事人非,心里恍惚地觉得空荡,更怨恨,时刻觉得有一腔有仇必报的余恨锥在身上,昨日的逝去者都怒睁双目,督促自己坚定不移地踏入复仇者之列。

    对于狄阿鸟,他怀着更多的期望。

    虽然他更觉得与狄阿孝亲近,但作为一位有着卓越眼光夏侯氏将领,他从来都只认为狄阿鸟才有足够的才能复兴夏侯氏家族。

    尤其是狄阿鸟在朝廷与白羊王的战争中投机,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割据一郡。

    这种期望就火一般燎着他。

    他觉得夏侯氏复兴的重任已经落在狄阿鸟肩上,他应该复兴夏侯氏,铭记自己的仇人,休养生息,时刻向中原王朝发起复仇。

    这种期望越大,失望也就越大。

    狄阿鸟的所作所为在他的眼里,那是越发地背叛夏后氏的先辈,越发地背叛整个夏后氏该有的信念。

    有时,他会与酒相伴,心里多出一种颓废和失落,觉得夏侯氏的嫡亲后裔都忘记了自己的仇恨,他在里头又白忙活什么;但随着狄阿孝不断取得的胜利,他渐渐把自己的寄托转移。

    时而,他也会想,眼前的狄阿孝其实也是有着造就的潜质的,有着同龄人没有的英勇果断,意志坚定。

    他也理解狄阿孝的心情,知道那是跟自己一样,一种感到亲人背叛的痛苦,无法缓解,怒而无奈。正是因为对一个人的理解,和对另外一个人的失望,他缓缓站起身,像是坚定一样用力地闭起双眼,然后再一次睁开,低沉地说:“阿孝。他还要这样下去,我们只能不靠他。”

    其余两个人并没有留心这句话。

    他强调说:“阿孝。你阿哥既然要这样下去,我们只好不靠他,我们也有军队,他能做到的,难道你就做不到吗?这次战争结束,我们就能打通草原,到那时,主要兵员便不限于雍人……”

    狄阿孝眼前闪过光芒,猛然睁大眼睛看着鱼木黎,确实,这就是自己的本意,要复仇,用雍人总不是那么安全,一直以来,他都认为鱼木黎与风月先生一样,不会谴责狄阿鸟越走越远,没想到,鱼木黎不但谴责了,还立场鲜明地站在自己一边。鱼木黎还没有说完,仅口气平淡地说:“现在我们手里的将领,可都是你阿哥安插好的。他们打上郡的动力,未必不是为了和你阿哥连成一片……”

    毛芹更敏感,尖叫一样地说:“特别是史千斤,他是你阿哥的岳父,能不疼他女儿?”

    狄阿孝轻轻点头,这也是他的团体为什么会小,这么微小的缘由,除了鱼木黎安插老部曲,手里握着的三分之一人马,其余重要将领几乎都与阿哥有关系,不但是雍人,还会听从自己的阿哥,阿哥一句话,也许自己这些人便都指挥不动了,面对这些人,怎么能商议更深的话题呢。

    自己要想一个人完成重任,手里必须要有一支只听命自己的军队,避免与阿哥有了分歧,自己就指挥不了旁人,而要想有这么一支军队,就必须有兵员,要想有兵员,就得扩大地盘,训练新军,自己来安插将领。

    他想了一下说:“拓跋黑云寻我接应,我之所以答应,就是要通过他保持与拓跋氏的关系。阿哥他说,拓跋氏不可依靠,我看只是吓唬我们的,拓跋巍巍能够扶持白羊王,自然可以容忍我们这个盟友,一旦丘石明辉接到人,立刻让他把人给我接来,能不能和拓跋氏近一步缔约,关系着我们的大事。何况我也想通过他,现在就了解阿哥的实力,受朝廷控制的程度。”

    毛芹笑了说:“拓跋黑云是拓跋氏的重要人物,他走投无路,靠被我们接应才得以逃命,欠了我们大大的人情,只要他肯回去说话,拓跋氏会认真考虑我们这个盟友的,这对我们放手攻打上郡,巩固上郡都意义重大。”

    鱼木黎也同意,摊开地图看了一会儿说:“最好把他扣上几天,好让他给拓跋氏送信,配合我们一下,免得朝廷收复雕阴北上。另外,要让史千斤顶住朝廷的援军,我们也加急攻打丹城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补充说:“做出加急强攻的假象,等朝廷援军抵达丹平川,我就迂回葭壶口,从他们后面发起攻击。”

    鱼木黎分析一番说:“不行。我们还是应该尽快打下丹城,完成上郡之战,再央求你阿哥居中说和,打打和和。要知道,之前白登山的兵力被抽调不少,现在战争打完了,就怕……他们从侧上方来援,夹击史千斤,放任朝廷推进,有可能造成史千斤提前兵败,这样,你迂回葭壶口,会有全军覆灭的风险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笑了说:“风险?我怕风险?!风险越大,战果越辉煌。你可曾想过,要是我阿哥不愿意居中说和呢,他要是看着朝廷居上风,再一个好心,反过来迫使我们归还上郡呢?所以,这一战,必须要冒点险,必须要战胜,还得大胜,然后才有和谈。放心吧,史千斤能打硬仗,不会那么轻易被打垮。”

    毛芹连忙说:“趁机消耗、消耗他也应该。”

    鱼木黎还是不同意,说:“我还是觉得太冒风险。你阿哥虽然不愿意与中原朝廷翻脸,跟着中原朝廷走,但是一旦上郡拿到手里,总是咱们的地盘,他总不会向着外人,让我们归还吧?”

    他之所以说不同意,不是认为这样没法取胜,放到狄南齐身上,他是死心塌地地放心,放到狄阿孝身上,那倒难说,毕竟战争设想是一回事,将领有没有能力实现是另外一回事。但他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,因为狄阿鸟虽然打赢了东夏战场,但消耗到什么程度,他们还是一点也不清楚。

    狄阿鸟手里要是一点实力也没有,又受朝廷控制,议和时居中说和,是没有丝毫分量的。

    但要是自己这边取得大胜,那就不一样了,找狄阿鸟说和,那只是给朝廷一个台阶,是不和也得和。

    鱼木黎把视线放到狄阿孝身上,发现狄阿孝多出了几分深沉,正摸着几颗黄豆,在地图上摆来摆去,突然多出一些信心,心说:“阿孝宝要是能指挥这样形势的一场合战,军事才能起码不亚于我,异日自当大放光彩,如果不能取胜,也是锻炼他了,大不了退出上郡争夺,固守高奴。”

    将拓跋黑云一行人接来之际,鬼方军刚刚造了一些简陋、粗糙的攻城器械,开始了更加猛烈的攻城,一时间云梯飞架,流矢穿梭,风云雷动,万夫喊呐。丹城守城军民站在城楼,除了拼死抗击一波一波攀爬登城的鬼方军,还得死守心魄,免得被城外哗然前移的方形梯队,前进后退扬尘的马队给吓倒。穆五郎传令收兵,来到自己二哥穆二虎身边时,穆二虎正嘶吼嗓子,挥舞长剑发号施令。

    他半截身子都给白布包缠着,监督弓箭队压制城楼,两眼通红。

    他一扭脸就骂:“眼看就要攻上去了,收兵,谁让收兵,就你长了个嘴传令?李大头攻城不利,都被王爷撸成百夫长了,总得给人家扳回来的机会……”

    穆五郎哂笑:“他是活该。总想赶个巧,没胆死战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远远能看到攻城后续梯队中的李大头已经闻鸣金却步,带着几十个兄弟往回跑。穆二虎本是想冲穆五郎咆哮的,怪他不知大小,看到这一幕,恨恨一跺脚,骂道:“这龟孙一点也不争气,不亏被撸。”一回头,这又问:“为什么收兵?为什么收兵?云梯造出来了,今天仗正打得顺,怎么说收兵就收兵?”

    穆五郎小声说:“王爷接来位贵客,据说是拓跋氏那边的王室贵族,要聚众开宴,你们都打仗去了,岂不冷场?”

    穆二虎大怒:“放着城不攻,去陪鞑子吃饭,王爷喝昏头了。”

    穆五郎攘攘他。

    他便又说:“谁想去谁去,拓跋氏能有什么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说是这么说的,兵得照收。

    正收兵间,谁想刚把兵一拢,城门开了,杀出一支人马来。

    为首的骑个马,身后跑着的破烂军衣的士兵,其中还混杂着百几十名壮丁。

    他们赶出来,正抄在鬼方军的后队,后队便不撤了,转身撕杀。

    双双各死伤数十人,穆二虎回身要战,好趁机突入城去。

    不想他挥军回来,那支人马且战且退,毁坏云梯数具,又往城中龟缩了,待穆二虎带人追至城下,城上顿时礌石弓弩俱下,鬼方军人仰马翻,穆二虎怒不可遏,远处鸣金更急,只好作罢,收拢伤兵,徐徐撤出。撤了出来,眼看李大头带人歇着等自己,坐在一片废壕上,举个葫芦喝酒,上去就是一脚,给他踢飞了去。眼看李大头站起来,穆五郎怕他们打架,连忙隔在中间,大叫:“收兵呢。收兵呢。”

    李大头有点木然,爱理不理地说:“我听着呢。不是收回来了吗?”

    穆二虎大吼:“收。收个求。让回去陪着敌人喝酒,可趁了你李大爷的兴了。”

    李大头漠然道:“王爷要和敌人喝酒,你冲我发泄什么?有能耐,你去把他的酒摊乎隆了。”

    他又说:“你少二。王爷让你攻城,要你一定攻下来么?”

    穆二虎一边隔了全加的去拽他,一边冷笑:“怪不得撸你,活该,胆小怕死的玩意,爷咋之前没有看出来呢。”

    李大头还两声冷笑,退了几步,说:“没错,老子是被撸了,那是王爷就喜欢你这号的,指哪打哪,跟条狗一样。”说完,竟扭过头,扬长就走。

    穆二虎自觉自己是为他好,没想到会成这样,恨恨盯着他的背影,牙齿磨得咯咯响。

    陈半仙本是为了劝架,便跟着李大头走了,边走边说:“我的大头爷,你和二虎是咋了?你不明白他想让你冲几回,把丢了的挣回来吗?”

    李大头淡淡地说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陈半仙问:“那为什么还这样?你起码给他点面子吧。”

    李大头抬头看看,接着向一侧的陈半仙看去,叹了口气说:“我不被待见你看不出来?他穆二虎有什么,凭什么受重用。那是愣着头只管上的主,拿着兄弟们的命不当命。我问你,就咱们这些弟兄,和鱼木大王爷一手训练的兵马比起来,哪个能打仗?为什么都是我们去攻城?就他穆二虎这样没脑子的,王爷喜欢。”

    陈半仙嘘了一声,低声说:“你说啥呢。让人听了,还当你有二心了呢。”

    李大头说:“我问你陈半仙,打了雕阴,赶着自家乡亲们往北走,你心里就那么高兴?打这一仗说是打到东夏去与小相公爷汇合,我怎么看损折的都是与小相公爷关系好着的咱们,鱼木大王爷根本就是按兵不动。”

    陈半仙木然,讷讷地说:“这就是战争,他说要把人给……”

    李大头冷笑:“给小相公爷?我问你,他有军队,他打的百姓,舍得拱手送人?”

    陈半仙说:“人家说他是小相公爷的弟弟。”

    李大头不再辩驳,只是说:“反正这些天来,我心里老不是滋味。我们现在是为谁打仗?为啥打仗?我突然觉得很累,就想着卸甲归田,要是王爷容不得,我就……我干脆就带着妻儿老小,去东夏投小相公爷得了。”

    陈半仙争论说:“论说小相公爷,境地不一定咋样呢,我们已经不能见容于国,恰现在王爷的事业蒸蒸日上,你就不能少问点为什么,跟着他,实心踏地地干?”

    李大头结束谈话说:“再说吧。这不,拓跋氏的敌人,今天我们也得面对面痛饮。”

    他又自顾往前面走了,陈半仙被拉在后面,干脆停住,指手跳脚大叫:“你。不识好歹。”

    众将赶回去,拓跋黑云和野利有信已经在了,大帐周围正在准备宴席。

    穆二虎带着几个人往里走着,就见着夺牙扎勿林多歹手挽尖刀,不停嘟囔:“打了这城,就近了。打完这城,就近了。”一下撞在他身上。

    他吃疼,怒气冲冲蹬一脚,眼看夺牙扎勿林赔笑,转个身又走,嘴里依然嘟囔:“快了。快了。”不免与人指笑,说:“这蛮货一身力气,本是个好武士,却脑子有问题,这嘟嘟着话,跟傻吊一般。”

    一个少年哈哈大笑期间,学了走路,一样念叨,惹得将领们纷纷大笑。

    被人讥笑的夺牙扎勿林多歹气急败坏,到处转身,咧嘴大叫:“我不笨,我想早日见我们家主公,关你们什么事?”

    李大头冷眼旁观,跟追随自己的外弟说:“没想到一个鞑子,心这么赤诚。小相公那样的英雄,也不亏着他想早日相见。穆二虎这王八蛋,觉得人家是外族就拿人寻乐,我越发觉得他过得跟猪差不多,要知道,他也不是王爷的心腹。”

    李大头的外弟点点头,说:“那是。王爷款客,款的是陈国那边的敌人,我们这些到跟前才知道的,肯定都是外人。”

    人声一阵吵闹,草搭的宴席就摆开了,众人坐下,眼看狄阿孝陪着几个人过来,便安静下来,纷纷起身。

    拓跋黑云还好,野利有信身上带伤,却还保持倨傲,冷呵呵地扫一周,回过头来,笑着问:“这些都是小王爷的将领?”

    拓跋黑云听着有味,连忙踩了他一脚,补充说:“果然都是英雄豪杰呀。”

    他笑笑,一一揖过,随了狄阿孝上坐,许诺说:“你们只管好好打仗,我定向我们汗爷修书,监视关中敌军,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不免惊喜,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提,拓跋黑云已经有了配合的意思,不免心说这个人知趣。

    落下座去,狄阿孝便向拓跋黑云询问起东夏战场。

    拓跋黑云听说他与鱼木黎兄弟俩曾是夏侯氏旧部,倒也反复斟酌过,生怕描述的东夏王过于强大,使得二人心生畏惧,投靠过去,就说:“东夏王不足惧,毛头小子一个,狡猾倒是狡猾,只是受中原皇帝操控,不起风浪。只是朝廷借助于他的身份,开始控制东夏各部,使得他们纷纷倒戈,与我等为敌,才有此一败呀。”

    他寻个词汇说:“这就是雍人常说的,挟天子以令诸侯。”

    光这么说,还不能说明自己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,他这又说:“尊贵的王爷,您要小心一个人,此人姓张名怀玉,乃中原皇帝最器重的猎犬之一,战法老辣,不可小视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寻思着在哪听过,想了片刻,陡然记起,哑然道:“我知道是谁了。”

    他觉得格外讽刺,当年这个人逼着自己阿哥喝尿,差点杀了狄阿鸟,现在自己的阿哥又沦落到这个人手里,能会好到哪去?

    他拿出城府,只淡淡点头,便不再询问东夏事,只是说:“这丹城久攻不下,如此以来,援兵必至,拓跋叔父也是一代名将,不妨给些建议。”

    拓跋黑云想了一下说:“不可能。丹城之小,末下亦知,王爷之才,兵士之雄,人尽皆知,大王说是久攻不下,莫非想围城打援?”

    狄阿孝哂笑不语,举杯共邀。

    与众人饮得几杯,忽然有人禀报:“东夏辽州军府牙将军博小鹿持东夏王书信,求见大王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愣住了,心说:“这么快,阿鸟的书信就来了?是要我暗放拓跋黑云,还是受朝廷胁迫,给我要人?”

    别说他愣,拓跋黑云杯中之酒也颤了一颤,而野利有信在奄马河被一位少年将军领兵击伤,混入芦苇中逃脱,心有余悸,猛地喷了一片酒雾。

    狄阿孝略一沉吟,心中又说:“阿哥无来由恨拓跋氏,本无可恨之处,博小鹿是他的心腹,不如我居中引荐,也好让他知道,和拓跋氏有化敌为友的可能。”想到这儿,他这就宣布说:“让他进来,在我旁边加一席。”

    随着人传,博小鹿交出佩刀,短刺,弓箭,只悬了一把小食刀,由人带着,大步走来。

    他手里哪有狄阿鸟的书信,他离开时,狄阿鸟还不曾知道情况,这会儿到来,不敢自称是狄阿鸟的阿弟,干脆把自己的军职报了,又怕狄阿孝不见,冒称有狄阿鸟的书信,这一进来,眼看着上座有人,分明是拓跋氏,也许正是拓跋黑云,更是大步流星,近了,大声说:“阿……”他本想称呼阿孝阿哥,忽然又怕不合适,当机改口,又不肯叫大王,就说:“阿孝将军,我是博小鹿,带了我们大王的口信给您。”

    他抬手向拓跋黑云指去,冷笑说:“把这些被我打败的丧家之犬交给我,接受我们大王的处置。”

    他生怕狄阿孝不给自己机会,气都不喘一口,大声说:“他们是我们大王的仇敌,收留他们不但会引起我们大王的误会,还会引狼入室。要知道他们挥军东进,本是投机,事成则罢,事不成,那是要回师攻你的。如今你接应他,小心养虎为患。”

    野利有信差点跳起来。

    拓跋黑云却冷静多了,笑道:“小将军,你我昨日在战场上是对头,今日也不妨坐下来同桌共饮嘛,何必见面就挑拨得毫无道理。竟说什么,我要回师攻打王爷。这话恐怕不是东夏王所说吧,他那么聪明的人,才不会说这种毫无根据的话的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诈道:“狗贼。你当我无根据么?我在战场上俘获了你的人,我一句话,人不日就能押解过来,供将军拷问。”

    拓跋黑云仰天大笑,笑罢说:“幼稚。幼稚。你这小子,倒是个生事的主,中原朝廷是我朝大敌,不说鬼方王爷能否与我朝缔约相盟,共同进退,便是他们与中原朝廷交战,就能帮到我们大忙。你要是伪造,也伪造点道理呗。还不是中原朝廷想要我的人头,许诺甚丰,你家大王顶不住,派你来取我的脑袋。”

    他转过脸来,像请求一样说:“王爷说句话,要是要我黑云的脑袋,一句话而已。我黑云也是草原人,也是恩仇必报的人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瞅瞅博小鹿,越发觉得他年龄小,伪造证据幼稚,苦笑摇头说:“来。还是坐过来,且吃些喝些,细细说话。”

    穆二虎认得,大笑而起,喊道:“这不是相公爷的小阿弟吗?倒也人模狗样,真像个将军。可惜呀,你年龄太小了,相公爷会差你办事?还将军呢。这满座的都是将军,你就往自己身上贴彩吧。除非他无人可派了,才派你。来,还是坐哥这儿,哥与你闲话闲话,问问相公爷过得舒心不,不舒心,我老穆去接他回来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大怒,却知道自己一怒更让狄阿孝觉得假,只好淡淡地说:“穆二虎。信不信也罢,没你插嘴的份。”

    穆二虎面子挂不出,怒道:“你小兔崽子,信不信,你阿哥在跟前,我也照脸打你,替他管教你。真是欠管教。”

    李大头尤气这穆二虎好生乱搅,也起身说:“有你这样的人?相公爷对你有再造之恩,你倒把自己摆上台面上了,博小鹿是相公爷的弟弟,你出言就是管教,就没了尊卑了吗?”

    穆二虎咆哮说:“李大头,你咋尽跟我对着干,你信不信,咱俩单挑,我弄死你。要不是看在往日情分,我今就弄死你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傲然道:“谢李大哥。我今天是带着使命来的,虽然在桌的都是大哥,但是小弟这一刻怕不是你们的小弟,而是我们大王派来传话的,是有点狐假虎威,可是王命在身,还说论说正事。”

    他用手一指拓跋黑云,大声说:“这个人,勾结我大王国下部族叛乱,袭击我渔阳,围城数日之久,被我家大王击溃在逃,我大王恨他切齿,差我领兵截击之。我俘虏的有他帐下的人,供出了他们的阴谋,希望将军能把他交给我带走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不敢相信地问:“你领兵截击?在奄马河的军队是你率领的?”

    穆二虎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大笑,四周轰然,鱼木黎也乐悠悠地笑了,说:“阿鹿。你当真知道他是谁?拓跋元帅的大名谁人不知,你说是你领兵击败的他?好啦,好啦,你要说是你阿鸟阿哥带的兵,我也就信了,你可是人小志大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愣了,他说什么也没想到,自己跑来要人,首先要证明自己不是个小孩。

    他哑然片刻,气急败坏地说:“别人不信,你拓跋黑云堂堂男儿,也不肯承认吗?”

    拓跋黑云笑着说:“那支人马里似乎有你,但你们大王会不在?这样吧。”他转向狄阿孝说:“给他个机会证明,也好让我心服口服,丹城不是难下吗?你交给这位少年将军怎么样?”

    拓跋黑云显然是在这一战中识见了东夏王的“狡诈”,抓住东夏王雄才大略,不可能甘于臣服朝廷,又隐约捕捉到了高奴这枝夏侯氏对东夏王的重要,让狄阿孝借以激将博小鹿,以子名义攻打丹城,离间东夏与朝廷之间的联盟。

    狄阿孝也不是三岁小孩,立刻明白拓跋黑云的意思。

    这种打算倒也符合他的意愿,把博小鹿给架上攻打丹城,狄阿鸟自然难以解释,如果朝廷兴师问罪,自己这个阿哥*不得已,还不站回自己的立场?

    只是博小鹿,会中计吗?

    他微微抬手,不让拓跋黑云再说下去,淡淡地说:“算啦。黑云王爷,博小鹿,小孩子。不要论他真话假话啦。”他微笑着向博小鹿示好说:“博小鹿。你来,坐阿哥身边,不管谁给了你使命,你也不能得罪阿哥我的客人,对么?来,坐过来,为刚才的话,向黑云王爷敬一杯酒。”

    他虽然是微笑着,但嘴角勾得很淡,用眼神压着,口气不容置疑,微微还带点爱护。

    博小鹿不敢不受用,迟疑片刻,收敛对拓跋黑云的冷笑,慢吞吞挪过去,坐到狄阿孝一侧的案角。

    在狄阿孝的要求下,他很不情愿地举杯,头却扭到另外一个方向,冷冷地说:“黑云王爷。又见面了,幸会、幸会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也不怪他无礼,看着过了。

    好几次,他想提个话头,去讲自己的使命,试图说服狄阿孝。

    狄阿孝都未卜先知地制止了,而且厉声宣布:“黑云王爷是我的客人,也是我们将来的盟友,今日我摆宴招待,谁敢无礼,我断他脑袋。”

    酒足饭饱,免不了上些歌舞,摔跤为戏,最后几个不知怎么搜罗来的西方杂耍师一会吐火,一会儿扔铁圈,整整欢宴到晚上。

    博小鹿未敢多饮,眼看宴会结束,狄阿孝醉意朦胧,只得叹气,正要起了身,任人安顿住处,却不料狄阿孝一把搂了他的肩膀,要求说:“阿哥醉了,你送阿哥回帐,今夜就跟阿哥睡下说话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只好扶着他回他的大帐。

    眼看大帐到了,狄阿孝脚步越发稳健。

    突然,他转过脸来,问了句让博小鹿发怔的话:“你们怎么打败的拓跋黑云,给阿哥说说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反应半天,惊喜道:“阿哥相信我们能打败拓跋黑云?”他多少喝些酒,有点少年心性,嚷道:“我带着兵,赶得他们像野鸭子一样往芦苇丛里钻……什么一代名将,巴特尔,不过尔尔。要不是阿哥你派了人,我定活捉他们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向身后一挥,制止巴牙跟随,带着博小鹿入帐,一进帐,眼看迎面迎上来一个二八小妾,立刻把她推给博小鹿,坏笑着说:“阿鹿,你也算个大人了,这是我心爱的女人之一,今晚让她陪你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一下魂飞魄散,推开丽人,连连摆手说:“阿哥的女人那就是阿嫂,阿哥是要杀我么?”

    狄阿孝一下立住,恶狠狠地说:“又不是大妻,你博小鹿到底是中原人还是草原人。你是看不起阿哥还是怎么的?这种招待你不清楚么?”

    博小鹿没想过狄阿孝能翻脸翻这么快,这在他印象里从来没有过,只是,这事如果自己顺着干了,可要遭另外一人的厌恶了。

    他倔着头,单膝跪下,大声说:“我自然知道,是中原人还是草原人,我说了不算,阿鸟阿哥说了才算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盯了半晌,才收回压迫的目光。

    他分明地察觉到,自己尽管尽量高看,还是低估了面前的少年,这家伙虽然劣痕斑斑,心狠手辣,但心志早成。

    他阴沉沉笑道:“阿哥调教得好呀,狠如狼,怯如羊。是他这么教你的吧,你就这么怕他?就不怕我吗?”

    博小鹿苦笑说:“都是阿哥,自然都怕,只是阿鸟阿哥不但是阿弟的阿哥,还是阿弟的大王,弟从兄是孝,臣从君是节……”

    狄阿孝朗朗笑了,一扫阴沉,拉他起来说:“不要就不要了。弟从兄是孝,臣从君是节,你倒能拆解。他做成了礼教君子,倒也不觉得好笑。在武县,你博小鹿也该知道,那时人家逮了他,不也把他当成乱贼贼子……现在,他自己当自己是大儒了,灌输得你博小鹿都扯几句酸臭文。”

    他一挥手,冷冷地让小妾离开,拉上博小鹿,盘腿坐到胡床上,开门见山地问:“我问你,你老实回答我,狄阿鸟现在有几万兵马?”

    博小鹿大吃一惊,心说:“来了,莫不是他认为阿哥的兵没他多,他就不听阿哥的了?”电光火石地转过这个念头,他便震慑说:“阿鸟阿哥现在坐拥东夏,要说常备兵,并不多,满打满算在籍三万余。但您知道,我们塞外立国,兵民不分,几次粗略料籍,十五岁以上大男起码超过十万。现在朝廷又给阿哥了一个代领兵事,将北平原以北,潢西之南变相交给阿哥,不算潢西新民,单北平原周围大县小县十余个,大男也又超过十万。古来大漠天子嫡系控弦十万、二十万,也不过如此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大惊:“博小鹿,此话当真,他怎么做到的?”

    博小鹿以为他被兵力镇住,得意洋洋道:“有时候我也这么想,要我说,阿鸟阿哥一定有天命在身,所以征讨驯化,无敢不服。”他想看到狄阿孝的惊惧,反过来便笑意盈盈盯住狄阿孝。

    狄阿孝却没流露出任何惊惧,倒有一种欣喜,让他很不解。

    博小鹿又要说话镇人。

    狄阿孝已经先说话了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有心背叛他,所以才接应拓跋黑云的?”

    博小鹿惊悚。

    之前狄阿孝装醉,紧接着镇他,他还不觉得,然而狄阿孝这话一说,他却不免呆了一呆。

    他记得狄阿鸟总是评价狄阿孝鲁莽无脑,一介武夫,加上刚刚塞自己的女人给自己,还真的这么以为过,却没想到到了事情面前,完全不是这样,也是狡诈多变,心思深沉坚定的人。

    难道是阿鸟阿哥对这个阿弟的印象还保留在过去,小时候?

    博小鹿一下又觉得狄阿鸟轻视了狄阿孝,两兄弟之间的问题更难解决。

    狄阿孝却坦然笑道:“博小鹿,你在想什么呢?你最好不要当着我的面走神,你当你想什么我不知道?你当他想什么我不知道?他想什么,我不一定全知道,但起码知道一些,至于你想什么,我一清二楚。你想用他的兵力吓唬我,对吧,之所以你以为你能吓唬我,是觉得我有别的想法。”

    他站起来,起身提起帐上腰刀,一寸一寸拔出来。

    借着在灯下照耀的寒光,他的眼睛越来越紧,像一道寒芒,只扫射了一下博小鹿,博小鹿这样身经百战的人也觉得尾椎多了些寒气。

    狄阿孝说:“你可以回去告诉他,他称王称帝,我这个做阿弟的都只有支持的份。他要是不放心,我现在就可以把高奴并过去,但是我只要他答应我一件事为条件。”他缓缓横刀,慢慢地说:“只要他肯兵摄关中,破长月,血洗帝家,我就是他的千里驹,他想纵横大漠,我为他荡平之,他想掩有南土,我横扫之。”

    寒光闪了几闪,烛台仍在,但几株蜡烛上多出了几道线,帷幄横断,飘然落地。

    他却还在轻轻地收尾说:“一旦狼烟平靖,我什么也不要,只做个太平王爷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不敢相信地反问:“你只要他为先父先叔报仇?”

    狄阿孝冷冷地说:“对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想象下狄阿鸟的战略,担心地说:“要是他不愿意呢,或者暂时不能去做呢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道:“那就别怪我争权夺利,不听他号令。”

    博小鹿想劝他起码忍一时,喃喃道:“为家仇。”

    狄阿孝沉沉道:“不全是。还有国仇。”

    他拍了拍手,大声喝道:“为所有死去的勇士们复仇。”他拉着博小鹿就往外走,竟不知何时安排的,外面站了一排排冷肃的将士,一人手捧一个革袋。

    正是博小鹿不知道他何时安排的,他告诉说:“有仇必报是祖训,是草原人的祖训,也是我们夏侯氏的祖训。你面前站着的,都是咱们夏侯氏的勇士。我阿爸死后,他们侥幸得生,有的沦落为奴,却得知夏侯氏大旗在高奴竖立,立刻蜂拥而来,一次一次地告诉我说,她们的兄弟,父亲,坦达,儿时的朋友都死了,他们还活着,活着,偷生,就是为了复仇。每天晚上,他们都要聚集到我的帐外,你看到他们手里的革袋了吗?那是亲人的骨灰,他们每天都要吞一小口,让亲友的灵魂复活在他们的体内,让复仇的意志不可阻挡,骨灰食尽之日,就是他们战死之时。”

    他轻轻地,像是引诱一样说:“博小鹿,我阿哥收养了你,你也就是我们夏侯氏人,我们夏侯氏的血仇,你能置身事外吗?”